我认识一些很妙的朋友,他们的妙处不是去巴黎喂鸽子,去音乐节寻求解放,也不是在大雪山里夜读聊斋。她们是带着起床气去赶地铁的人,是加班时骂娘骂到内出血的人,同时还有很多人间烟火事需要和人吐槽。女一号的丈夫号称加夜班,却给她看见从快捷酒店走出来。女二号不过在网上发个帖子,和人意见不合争持几句,就被封了号,女三号的丈夫在微博上和若干女人聊骚暧昧,她是两边都能看到,就眼睁睁看着两个人眉来眼去。她们拿这些事来问我对我是一种信任,大概是觉得我人到中年,又生了孩子,早就在腹内修炼出千尺豪宅来,内心强大,姿态潇洒,杀伐决断。所以我不负重望的开口就问:需要我去撕脸么? 除了这个我还能干啥?摆事实讲道理就无聊了。事实没有比当事人更清楚的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家事和感情方面完全站不住脚,人家耳鬓厮磨近身肉搏十几年,听个三言两语我也开不出药方。讲道理就算了。红尘打滚几十年谁比谁懂得道理少一点。没有我的大道理人家也顺风顺水的活了三十几年。舟行窄处再所难免,此时去兜售我那点可怜的人生道理未免有点欺负人。如果需要我可以去骂你的丈夫,让他知道不是因为她是你太太就怎么说都是错,是个女人都觉得这样有问题。我可以组团去骂封你号的破站,我们就仗势欺人了,就拉帮结伙了,就无理取闹了,怎么着吧。我也可以对着两个微博号天天嚎丧诅咒两个人被车撞死,而且是互撞而死。只要这些妙人们能舒服哪怕五秒钟。 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我们在不安稳的家庭和不安稳的收入之间战战兢兢的维系着摇摇欲坠的温饱生活,这样的人心,这样的中年,却还要忍受各种心灵鸡汤的指手画脚,说感到不幸福是因为小心眼,丈夫的招猫逗狗是因为自己不够优秀,婆媳关系有矛盾是因为心胸狭隘,体重减不下来是因为品质有缺陷,累觉不爱是其实是心痒难耐,要阳光,要正能量,要把重心放在孩子身上,要修仙,要雅量,要八风不动,要地母气质。遭遇这样的困境,这不正是修仙的好机会么?好像日子过得太舒服,鸡汤放馊了好可惜赶紧拿出来喝两口:是不是我不够优秀?是不是身材走形样貌衰败?是不是炒饭不够火候?我这样不舒服是不是因为心眼小没雅量?在鸡汤的世界里,连情绪都有对错之分了。感到委屈,屈辱,被伤害,被贬低,是错的,有这个感觉是因为不自信,不强大,没气场,不女王,你想要自信、强大、气场、女王起来,就必须不能生气——附送一百个大白眼不谢走好。 你看,生了孩子到了中年,我不但没修成仙,没有因为“岁月的积累”于是“优雅”“豁达”“宽阔”起来,“腹有诗书气自华”起来,相反倒变得更“家庭妇女”了。是的,这就是我的中年,我活到鸡汤的反面去了,既没有雅量也不想讲道理。为什么呢?女一号的丈夫说加班我是去快捷酒店买包烟,你这小题大做就不讲道理了;女二号的故事里网站说女人就是爱拉帮结派互相为难你们太为女人丢脸了!女三号的丈夫说,我们什么都没干,聊个天也不行?你不要无理取闹。——你看看,道理都在别人手里,你摆什么姿势都是没道理,除非你悦纳:不仅仅是纳,还要悦。 年轻的时候我很爱讲道理,觉得事情总有个说法,对是对错是错,是误会就澄清,是事实就接受,日子是一个逻辑可解的序列,在这个序列里有可供校正的标准和尺度,按照这个序列的运行模式,彼此可以有效的互相保证或规避。你喜欢睡懒觉,早上我就保持安静,你不吃辣我就不点川菜,你低调我就不张扬,不管如何体恤,退让,迁就甚至容忍,它都是一个逻辑可解的过程。可是这件事在婚后,或者孩子出生之后,突然变成了一件奢华的事。孩子几点吃饭,成了一件事关尊严,权力,面子,心理感受,两代感情和往年积怨的事,而唯独不是“孩子几点吃饭”这件事。当你不胜其烦,算了,返璞归真,少谈些主义多解决些问题,你会发现对方居然单方面的宣布胜利了,不但举欣欣然有喜色,简直要得胜还朝、走马夸官了,那怎么办呢?对不起,战斗模式开启中,咱们来掰扯掰扯这里面的道理... ... 你要是听鸡汤的话,这种战斗模式一点都不解决问题,不但不解决,还是阻碍,所以不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跟家里人没办法讲道理,也不需要讲道理,睁一眼闭一眼才是大境界,中年女人的魅力就在这万事能容的上。可是在实战中你会发现,不喜欢讲道理的,都是那些在“不讲道理”中有益处的人,他们要么能文过饰非蒙混过关,要么能浑水摸鱼捻三搞四,最次也是至少能不烦心。而想要讲道理的,都是感到委屈的这一方,这跟境界不境界的一点不挂钩。搅混水无非是因为水清楚了有些丑相无处藏身罢了。 有了一点年纪,我很少讲道理。不是因为事情没道理,也不是这道理多复杂,而是你没法跟你一个假装佛祖的人讲道理。而最可怕的不是装佛祖,而是真佛祖。李沧东在《密阳》里写了这样一个故事,说丧夫的女人带着儿子回到家乡,想要重振旗鼓继续生活,却不料儿子被一名熟人绑票并撕票,该女人精神和生活都濒临崩溃,于是投入宗教的怀抱,女人听从宗教的训诫努力消弭心中的恨,找到了心中的平静,甚至主动去监狱当面给予杀人犯宽恕和原谅。但是结果太糟糕了,杀人犯也已经皈依了基督教——他早就原谅自己了。 当我们还在舔伤口努力修复伤痕的时候,给予伤害的人早就原谅自己了,在和平与安宁中抵达他们的“雅量”“宽容”和“中年气度”。其悲剧性不在于人心人性,而在于你不能同时看到硬币的两面,你的痛苦大多数情况下得不到相应的内疚和忏悔,也没人需要你的原谅。在你百般道理劝说自己“放下”“宽恕”“忘记”之时,他们早就快马轻裘纵酒放歌了。劝人不要为情自杀不是因为生之美好,不,活着也没什么特别美好的地方,活着就仅仅是活着而已,而是说想要以死相拼来昭显伤痕,并以此来换取内疚,根本就是与虎谋皮。但要是装圣母伪修仙,搞一些挥挥衣袖不予计较的姿态,被伤害的尊严,被侮辱的感情,这些烂账又到哪里去算?我也是一蔬一饭好好长大的人,凭什么就由得人作践?所以,还有句话叫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没有什么可原谅的,就带着不原谅活着,恐怕会活得更舒展,何必苦苦相逼,非要自己原谅不可? 人这一辈子最要命的问题,就是活的太长。太长,爱恨就都到不了头。鸡汤们总怕我们心怀仇恨,耽误自己过生活,可是忘掉了这日子长久的我根本没力气把谁当成永远的男一号(我儿除外),我只是怕我忘了,忘了自己曾经掉过的眼泪,受过的侮辱,反而把它们认作成长的必然代价,用“多难兴邦”似的受虐狂逻辑来感恩。不,不是的。人之所以为人不是用来相互伤害的,在爱里我学会得更多也更深刻。伤害是纯损失,用任何方式、在任何地方都找补不回来。所以在浩浩荡荡进入中年之后,我突然豁然开朗,活的舒展的不得了。我再也不会设想见到前男友时,如何穿着真丝衬衣,带着珍珠项链假装仪态万方的问:你还好么?假如我遇到他们,一定说:矮马大哥,活这么久还不死是在等着得癌症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