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常常引起人的宗教之思,出世之思,这是无足奇怪的,因为人们的世俗生活是如此喧嚣,属于他们的静默时刻是如此短暂,所以当静默来临,当然渴望超脱,渴望出世。 但这并不是说,静默之中缺少入世的情怀,相反,有的时候,静默就是深深的牵挂。我这里想谈的是中国式的父子关系。多年前听日本民歌《北国之春》其中唱到"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可曾闲来愁沽酒,偶尔相对饮几盅?"听得我肝颤--绝大多数中国农村的父子关系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我进城二十多年了,性格比以前开朗了许多,可是每次回到农村老家,与父亲相对而坐,还是找不到什么话题。 "工作忙吗?" "还行"。 "最近出差没?" "没有。"或者:"去了趟广州,呆了四五天"。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我特别想告诉父亲北京的交通有多拥堵,那里的空气有多糟,我有多么想家;特别想告诉他我出差时看到了哪些美景,遇到了哪些怪事,可是见到父亲黑瘦的面孔,便把这些话又咽了回去。我觉得这些生活离他太遥远,告诉他,反而会打破他内心的平衡。 父亲的脸色确乎又黑了不少,听姐说,因为我和弟弟不在身边,父亲百无聊赖,便和二三老友约着天天去河边钓鱼。父亲患过动脉血栓,久坐钓鱼显然是不利于健康的,但我无法阻止他,因为我知道父亲钓的不是鱼,是寂寞。我特别想说:"您搬到城里去住几天吧?"可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此前已向他发出过N次邀请,都被他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拒绝了,所以日子久了,也就懒得张嘴。 及至儿女长大了,回到老家,父亲脸上绽放出从未有过的笑容,领着他的宝贝孙女在村里四处转悠,一会儿给她买一瓶饮料,一会儿给她买几块糖,我们父子俩彼此都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不必相对无言了。 其实,父亲有很多话想对我说。 有一次出差,我顺路回家小住数日。我睡在伯伯的炕上--伯伯因为身体残疾独身一辈子,按政策他可以搬到镇里的敬老院去住,享受吃五保,但父亲担心那种生活太孤单,一直拒绝伯伯离家独住,就这样,伯伯一直和我们一家人和谐地生活在一起--这种情况在我们村乃至周围绝无仅有,更多的家庭是兄弟分家,各过各的日子,还有的家庭因为土地、房屋、财产之争,闹得兄弟反目,形同陌路。因为从小我就和伯伯在一盘炕上睡,所以我和伯伯的交流远比和父亲的交流来得多,来得自然。这天晚上,伯伯和我聊了很多,从村里张三的病说到李四家的黄牛,伯伯恨不得把半年来村里的大事小情都跟我絮叨一遍。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父亲说:你们俩昨晚可真能聊,我两点起夜的时候听见你们还在说话呢。 听得出,父亲有一点嫉妒的意思。 在家呆的最后一个晚上,吃完饭,父亲就出去串门了,而我因为连日劳顿,睡得比较早。父亲回家时,我已进入梦乡了。后来听伯伯说,那天晚上,父亲回来想和我说说话,推门进了我们屋,发现我已经睡熟了,就没让伯伯开灯,他独自坐在我身旁,静静地看了我很久。伯伯说,你爸的目光在你的脸上停了很久,他担心你平常用脑太多,营养跟不上;更担心你一人在外,受了委屈无处诉。 听了伯伯的转述,我泪流满面。 我知道,中国绝大多数父亲的爱都是如此深沉、压抑甚至扭曲的。每每看西方电影,见人家父子之间直接说"爸爸,我爱你""孩子,我也爱你",总让我羡慕不已;见人家的孩子可以不叫爸爸而以"查理"或"约翰"相称,也让我对他们的平等关系敬重三分。 可是,我和父亲之间的爱是静默的,它深深埋在我们彼此的心中。随着年龄的增加,我越来越觉得有一些爱是需要及时表达的,虽然我说不出"爸爸,我爱你",但我要让爸爸知道,我渴望与他沟通,我愿意与他沟通,我们可以是无话不谈的哥们,可以是平等交流的父子。 父亲啊,虽然我们一年只见两三面,虽然我们的电话沟通一周只有一次,但我对您的牵挂与日俱增,如今已经变成一本沉甸甸的账簿,压得我喘不过气,您感受到了吗? 静默是一种深刻的语言,没错;但我想告诉更多的朋友:让爱,不只在静默中流淌。 |